第十二章 出其东门-《后宫:甄嬛传4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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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我啜泣道:“只是不晓得哥哥怎样了?”

    他慢慢伸出手来,轻轻抚在我的头顶,他衣衫柔软的布料,迅速吸尽了我的眼泪,“我已派人去打听,你哥哥流放岭南,比不得甄大人还在为官,自然不能有家书。只是听岭南的将领说起,你哥哥日夕辛苦劳作,修筑城墙,精神尚好。只是……”他停一停,“你嫂嫂与侄儿过世之事,还瞒着他。”

    我悚然一惊,倏地抬头,“这个自然。哥哥能安心留在边地,精神尚好,只为以为妻儿都安好健在。你不晓得我哥哥有多爱重嫂嫂和致宁,若被他知道……”我自己也不敢想下去,捂着嘴不敢再说。

    他道:“我晓得,自然也会尽力帮忙瞒住。昔日与珩兄同为平定汝南王一事殚精竭虑,亦算知交一场。能出力处我一定尽力。”

    我骤然发觉,方才伏在他肩头软弱哭泣实是太亲昵亦太失礼了。脸上热辣辣滚烫起来,忙稳稳退开两步,拭去泪痕,以素日的矜持筑起壁垒,如常含笑道:“方才失礼,还请王爷不要见怪。”我小心把家书折好,贴身放在怀中,道:“烽火连三月,家书抵万金。然而在我心中,王爷送来的这封家书,不啻于价值连城。”我深深欠身,“多谢王爷了。”

    玄清示意浣碧扶住我,道:“清与娘子知交一场,娘子还要说这样见外的话么?”他想一想,“方才母妃说起浣碧的婚事,我倒有一个人选,不知娘子意下如何?”他含笑,把目光落在阿晋身上。

    我吃惊道:“阿晋?”

    浣碧脸上腾地红云滚滚,阿晋也吃了一惊,两人抬头异口同声道:“什么?”

    其实阿晋也算是个清俊少年了,玄清道:“阿晋自小和我一起长大,人品我自然是能担保的。而且浣碧与他也算熟识,算不得盲婚盲嫁。”

    阿晋抓耳挠腮,红了脸嗫嚅道:“这个……”

    浣碧慌张道:“我不要。”

    我拉过她的手,柔声道:“浣碧,你可是害羞?”

    浣碧摇一摇头,玄清笑向阿晋道:“阿晋,你可愿意娶浣碧姑娘么?”

    阿晋一张脸涨的通红,见问到他,只绞着手里的马缰,使劲地一下又一下摸着“御风”的马鬃,低声道:“啊?王爷说什么就是什么。”

    玄清又好气又好笑,“一个大男人,肯就肯,不肯就不肯。平时的机灵劲哪里去了?”

    浣碧忽然挣脱我的手,整一整衣衫,屈膝道:“王爷不必问阿晋了,即便阿晋愿意,我也是不愿意的。小姐要在甘露寺中修行一辈子,若离了我,小姐孤单一人,即便有槿汐,我与小姐的情分也是不一样的。今日我已坦诚说了,小姐是我的长姊,我是她的妹妹,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一人受苦,自己却贪福嫁人去了。”她说得冷静,亦字字恳切。

    玄清温和道:“你若嫁给阿晋为妻,常居在清凉台,与娘子也是可以常常见面的。若不方便,接娘子去清凉台小住也可。”

    浣碧的声音在瞬间变得尖锐:“那么王爷的意思,究竟是要我嫁给阿晋呢,还是借我和阿晋婚后让小姐小住清凉台,究竟是方便我们姐妹相见呢,还是方便王爷与小姐相见?有些话,王爷大可说的明白。”

    浣碧的尖锐和锋利似一把薄薄的刀片,一下一下刮在我脸颊上,让我羞愧而无地自容。我喝止她:“浣碧!”

    我的脸色必定是苍白了,玄清蹙眉道:“浣碧,你是在帮你的小姐,还是伤她的心呢?”

    浣碧见我脸色大变,不由也着了慌,拉着我的衣袖低声呼唤:“小姐……”

    玄清的唇色微微发白,托住我的身子,呼道:“嬛儿!”

    我在巨大的震动中怔怔立住,他从没有这样称呼过我,嬛儿——以我旧日的闺名来称呼我。很久,已经很久很久,没有人这样叫我的名字,即便玄凌,亦是称呼我“嬛嬛”的。这一瞬,我的心情且悲且喜,恍惚中,竟有一种与往事重逢的感觉。

    然而,那种感觉只是入闪电般的一瞬,我很快冷静了下来,不动声色地冷冷拨开玄清扶着我的手,恢复了惯常的冷漠与矜持,轻声道:“我的法号是‘莫愁’。”

    莫愁,这个名字,生生隔断了我与往事的不舍。如今,我是带发修行的莫愁呵。

    他的神色有刹那的失落和深重的哀伤,默默松开手去。

    我淡缓了语气,“浣碧是女孩子家,到底是害羞的,这样匆匆说定婚事也不好,不如回去之后,我细细问了她意思才好。”

    “不用”,浣碧的语气坚决而清冷,她依着一株杉树,身姿笔直而立,道:“既然已经说了,那么便不必再分两次,一次说清楚了就是。”她的目光牢牢迫视住阿晋,咬着唇道:“阿晋,你坦白说,你喜欢不喜欢我?”

    阿晋何曾见过女子这样直接说话的,不由面红耳赤,急得都有些结巴了:“不是不是!碧姑娘,我是喜欢你,可是我只是把你当做妹妹一样。”

    浣碧神色一松,像是舒了一口气,道:“你不喜欢我,我自然不会嫁给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。可是最要紧的是,我也不喜欢你。我浣碧不喜欢一个人,断断不会嫁给他。哪怕她多喜欢我呢!”浣碧看我一眼,她这心思,却是和我对温实初一模一样。浣碧定一定神,道:“若我有一天要嫁人,我自己会告诉小姐,不用旁人为我费心安排。我若喜欢一个人,哪怕是嫁于他做妾也是心甘情愿的。可是如今,我只想安安心心陪着小姐。今日我便把话放在这里。但愿我的婚事,以后不要再有人提起。”浣碧狠狠说完,像是了却了一件极大的心事。然而到底是女儿家,当众说这样的话,一张俏生生的粉脸紫涨如血,跺一跺脚发足奔得远去了。

    阿晋讪讪道:“我到底是配不上浣碧姑娘的。”

    我好言道:“浣碧的心气一向高,如今与我经历家变,难免什么事都看得淡了。王爷见谅。”

    玄清也是懊恼不堪,向我致歉道:“今日之事,是我鲁莽了,我只是想早日让浣碧有个归宿,却叫浣碧姑娘生气了。”

    我心中担忧浣碧,口中道:“不要紧的,我回去好好劝她就是。”欠一欠身,也不及告辞,追了上去。

    回到屋中时,槿汐悄悄儿上来道:“可是出了什么事了?浣碧姑娘一回来就哭呢。”

    我进去一看,浣碧果然蒙着头躲在被子里嘤嘤哭泣。我心中一阵凉复一阵,一时也无法劝她,只得先把那朵小小的新荷插在了瓶中。

    次日起来时,发现瓶中供着的荷花一夜之间只剩了一条姿态完美、略微泛黄的茎干,浅粉色的花瓣零落散在瓷瓶周围,似一双双飞不起来的蝴蝶,沉静地躺着。

    我微微叹息,亦是伤感不已,“好好的花,一夜便落了。”

    “新开的第一朵花,总是开不长久的。”浣碧的声音泠泠响在耳后。她伸手拂落花瓣,收到一个纱袋中,“等我放到太阳底下晒干了,再存起来吧。”

    我按住她的手,“浣碧,你还难过么?”

    她清浅一笑,“我想了一夜,王爷是为我打算。”她的唇角淡淡一扬,“在王爷眼里,我是舒贵太妃故交的女儿,为我安排婚事,嫁给他熟悉的人。有什么不对?”可是她眼中的寥落那么分明而清晰,“在王爷眼里我就是跟在小姐身边的一个小丫鬟,所以,能嫁的,自然是他的亲信随从,更是半点错也没有。”

    我叹一口气,道:“浣碧,你一向聪明,可是不能钻了牛角尖。即便昨日王爷不知道你是何姨娘的女儿,也知道我与你是情同姐妹的。怎会是存心要把你轻易打发了配给小厮呢。就因为他知道我与你如姐妹一般,又是太妃故交的女儿,才让你嫁于他所信任放心的人。”我为她撩开鬓边碎发,道:“何况,你与阿晋一向谈得来,难免王爷错了主意。”

    浣碧起先只是静静听着,听到最后一句,倏然抬头盯着我道:“可是……”她的笑意渐渐深了下去,“王爷与小姐也是一向谈得来的。”

    她咬重了“一向”两个字,我矍然一惊,“我也只是与王爷谈的来而已。所以,你就疑心王爷是要借你的婚事接近我了,是么?”

    浣碧咬着唇低头不语,片刻,道:“我总觉得,王爷是对小姐太好了,还千里迢迢为小姐取来了家书。”

    “那么……”我问:“温实初是如何待我的?我又是如何待他的?”

    “温大人从小就对小姐很好,小姐也很会拿捏分寸。当日初来甘露寺,我见小姐受种种零碎辛苦,也是很想小姐能有个终身的依靠,哪怕是不为人知的也好。当然,王爷的品性相貌、气度学识,样样皆在温大人之上。可是……”浣碧迟疑片刻,“王爷是皇上的弟弟啊。”

    浣碧的话语,如同一盆凉水,兜头倒了下来。我沉默,继而淡淡道:“我何尝不晓得,他是他的弟弟。况且,我对他,并没有半分别的心思。”

    浣碧情急,晃着我的身子道:“我晓得昨日许多话,小姐听了会刺心。可是即便小姐没有对王爷的心思,王爷也没有对小姐的心思么,有些事还是早早留心着就好。咱们……咱们经不起了,是不是?”

    是。我是多么害怕我默然良久,仿佛是屋里点着的檀香,渐渐迷蒙了我的眼睛,我勉强笑着道:“浣碧,你放心就是。没有那样的事,王爷待我是知己,我亦待他是知己。在宫里还是宫外,他都帮了我这样多,你何曾见他有一言一语冒犯我。自然,我亦是晓得分寸的。”

    浣碧点一点头,依在我怀里,嘤嘤道:“小姐,我从小没有娘,都是你一力照顾我。如今,也是我们姐妹相依为命了。”

    我抚着她的头发,柔声道:“我晓得的,我晓得。”

    然而浣碧的话,一记一记落在我心上,我无声地叹息。或许,我的确是该和玄清疏远了。

    我与玄清的疏落,由此而起,心中到底存下了芥蒂。于是,下意识的,再不往长河边去。他是何等样聪明的人,晓得我的避忌,亦少有来往了。有时候顺着风声,在寂静的午后,能听到阿奴嘹亮而欢快的歌声,依旧唱着那一首:小妹子待情郎呀——恩情深,你莫负了妹子——一段情,你见了她面时——要待她好,你不见她面时——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!

    歌声穿过一层一层殿宇,栖落在甘露寺的每一片琉璃瓦上,静白厌恶地别一别嘴,“淫词浪曲,亵渎佛祖啊。”

    住持却道:“有心去听,自然是听得见的。听而不闻即可。”

    我叹息,即便我无心,这歌声亦是落进我耳中了。

    而浣碧,我却有几次发现她往长河边去,回来时,连鞋袜也被河水打湿了。于是出口询问,她只说:“我上次说的话似乎很伤王爷和阿晋的心,有时真的很想当面致歉。”她停一停,“毕竟,王爷是待咱们很好的。”

    我默默,只道:“浣碧,你这次说的话和上次又不一样了,仿佛自相矛盾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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