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回 书生霄汉凌一羽-《大明宗师》
第(2/3)页
那书生微微一笑,道:“姑娘的这顶高帽小生实在收受不起。”说到这里,神情肃然一正,又道:“若据姑娘所言,这门阴毒的功夫当真世所罕闻,邪门得很,不过小生自当竭尽所能,至于天意如何,我也不敢就此妄言。”
岚心被他说中心事,脸上顿时羞若云霞,低头不再言语,只听那书生又道:“这位老先生伤情沉重,不宜再延,须得赶紧找个僻静地处为他驱寒疗伤,本来这里倒是个好地儿,不过眼前闹出了两条人命,倒是麻烦得紧。”眼光转处,又停落在谢慎身上,道:“这位朋友说话中气似有不足,外伤倒还无妨,只是内伤看来着实不轻,我这有粒去淤化血的丹药,你服下之后,静养数日便可复原,不过现在暂时恐难行走。”
谢慎道:“兄台不必牵顾于我,只要能将常老先生医好,我……我便感激不尽了,我这条命硬得紧,阎王老爷未必就肯收留于我,你们无须担心。”
那书生心道:“原来这老者姓常。”当谢慎和瑚心说话之时,他心中正被一桩往事牵萦,想得出神,没有能听清楚,此时闻知这老者姓常,又忆起刚才二女动手时的情形,心中忽然一凛,道:“那这位常老先生和东海派的常掌门如何称呼?”
瑚心道:“我师父正是东海派玉剑宫的主人,书生阿哥侬认得他吗?”那书生暗自惊讶:“果真是东海常无言,怪哉,今日怎么尽是遇到这些人物。”脸上却露笑容,道:“小生福缘薄浅,虽然慕常掌门之名由来久矣,却始终无缘得瞻仙颜,不想今日居然能在此处邂逅,幸也?不幸也?”
瑚心听他突然掉起书袋,不胜其烦,说道:“这位书生阿哥叫撒格名字,我叫瑚心,这是我师姐岚心,这位阿哥叫谢慎,好像还有个表字,叫作少言。”
那书生见她直率豪爽,却又不谙世事,心中不禁暗暗好笑,想道:“哪有大姑娘家这么随随便便就对陌生男子言明自己姓名的。”他却不知这番自报家门的本领,正是瑚心的看家绝技,当日在朝阳峰上谢慎便曾领教过的,说道:“我……这个,小生姓孟,双字诸野,区区贱名,倒叫姑娘见笑了。”说话之间,已将一粒药丸喂入谢慎嘴中,这药丸通体金黄,入嘴却是清香宜人,甘甜之中略微带些苦味,谢慎服下之后,但觉一股凉气直透胸膛,痛意登时大减,一时舒适畅极。
他见瑚心“故技重施”,这次更连同自己名字也一并带上,忍不住笑了出声,又听那书生自报姓名,暗自思索:“孟诸野,孟诸野,‘我本渔樵孟诸野,一生自是悠悠者。’这位书生大哥进庙之时,嘴里不就吟着这首《封丘作》么,莫非这竟是个化名。”
岚心和瑚心都是自幼跟随常无言习武练剑,未曾读过什么诗书,自然不知这三字乃是出自高适名作,听来都不以为意,瑚心道:“原来是孟家阿哥。”
谢慎不能起身,朝他虚执一礼,道:“多谢孟兄,这药果然应效如神,小弟服下之后,胸口舒畅多了。”
孟诸野还施一礼,笑道:“少言兄太过客气,这几粒药丸你今后每日各服一次,五日之后便可生龙活虎,完好如初。”伸手便将那药丸塞到谢慎手中。
瑚心见二人说个不休,顿足道:“孟家阿哥,谢家阿哥,你们两个倒是一对宝伙儿,书袋掉起来就没完没了,我师父可要受不住啦。”
谢慎和孟诸野相视一笑,孟诸野道:“瑚心姑娘教训的甚是,不过这里多了两具死尸,夜间若是闹起鬼怪来,未免有点唐突佳人,姑娘莫非不害怕么?少言兄,你瞧这两具尸体怎生处置为好?”
瑚心本来没有想及这些事情,被他如此一说,倒觉得有些害怕,不禁打了个寒战,躲到了岚心背后。
谢慎受伤虽重,神智却清,这句话宛如晴天里落下一个霹雳,一时怔得呆了,心道:“当日宋大哥一把火烧了那二人尸首,我始终不以为然,现在想来,若是我和他易位而处,也确实没有更好的法子可想,那时他大伤未愈,又还身处险境,凭我一人之力,却怎么可能挖土掘坑,去掩葬那二人,但他又为何不说出来呢?……是了,宋大哥心高气傲,又怎么肯在人前稍有示弱呢?何况就算他力有所及,料想也决计不会这么做的。哎,我既然再也不愿遇见他,却又为何总是要念念不忘地想起他来呢?”一时心烦意乱,踌躇无计,轻轻说了句:“小弟没什么见识,还请孟兄示下。”
孟诸野道:“示下实不敢当,依我愚见,咱们这里共是六人,常老掌门和少言兄俱是身有不便,剩下的两位姑娘也都弱不禁风,要把这尸体埋掉恐怕是力有不及,不如……”谢慎心神一颤,凝神静听,只听他续道:“不如把这两人的尸体,用粗布包裹一下,放置于山野之间,至于后面之事,任他是给野狼叼去也好,是给小狗吃掉也好,那就全凭天意做主,大家以为如何?”
岚心和谢慎自无异议,瑚心笑道:“这两个人那么坏,野狼小狗也是不爱吃的。”
众人轰然一笑,均点头称是,谢慎心中更是深为钦服,只觉眼前这书生比自己大不了几岁,虽然时而语笑滑稽,但言谈行止,举手投足之间,却自有一种高华气度,叫人一见,便不禁心生亲近,而言出如令,又让人不得不为之倾心折服。
这时庙外雨势已渐渐转弱,不多久便止歇下来,孟诸野和书童用粗布将那两两具尸体一裹,扔到了山间小道旁边,岚心和瑚心则去取了些稻草灰料,将地上血迹稍稍隐去,各自忙碌些时分,待到暮色笼罩,薄雾飘起之时,庙堂大厅已是涣然一副样貌。
众人安顿已毕,孟诸野又令书童在常无言身侧生起一堆炭火,道:“我这便要为常老掌门驱寒疗伤,一会儿无论我如何举动,你们都不可大惊小怪。”岚心和瑚心应了一声,立在一旁,屏息而视,两只小手紧紧握在一起,心中好不紧张。
但见孟诸野伸手在常无言头顶“百会穴”上轻轻一拍,这“百会穴”所以称作百会,意为百脉在此交会,乃是人体三**要穴之首,稍有碰撞,便可致人死命,瑚心“啊”的尖叫一声,惊道:“师姐,孟家阿哥他……他……这是在做撒?”
岚心虽也不知孟诸野此举何意,心中不自禁的有些害怕,但又觉他并无恶意,轻声在师妹耳边道:“孟公子让我们不可大惊小怪,想必他定有用意。”
果然,常无言原先毫无生气的身子,忽然间微地一颤,禁闭的双目也随即稍稍睁开一些,看来意识已然恢复少许。二女大喜过望,正要向前扑上,那书童拦住道:“二位姐姐不可妄动,我家公子正给常老前辈治伤,若是微有差池,不免性命交关。”
原来常无言此刻身上大半经脉都已凝结,若以内力稍加其上,则立时经脉寸断,死得惨不可言,而这“百会穴”是人体周身三阳五会之所,阳气极盛,孟诸野这一掌恰到好处,既不损伤其身,又激发起常无言自身纯阳之气,使隐伏于他经脉诸穴内的寒气稍稍消减,人也随即苏醒过来。
孟诸野见常无言神智稍清,忙伸出手掌,贴在他腹下“气门穴”上,一股内力急输而入。岚心心中又是欢喜又是佩服,对瑚心轻道:“师父有救了,孟公子医术大是高明。”她见孟诸野甫一动手,所使的手法方位都和师父说的治疗之法殊无二致,显然大为对症。
但孟诸野内力刚一触及常无言“气门穴”上,一道极细极锐的阴寒真气立时生出感应,向自己反击而来,这道真气非但阴寒无比,更如针尖牛毛一般,隐隐然森森然,刺得他好不疼痛,却又不知到底刺向何处,当下凝聚内力,与之抗衡。
孟诸野心道:“原来是这道真气在作祟,无怪常掌门吃受不起。”他功力远不如常无言深厚,但这道阴寒真气既不是附于他自己身上,而他此刻又正以全身内力与之相抗,再加上一旁的炭火助势,虽然身子仍是冻得瑟瑟发抖,却也兀自低敌得住。
常无言本已悠悠醒转,只觉一道柔正醇和的内力正在相助自己疗伤,虽不及自己的内力浑厚,但也非同小可,登时精神一振,试着稍运内息,一运之下,果然气走百骸,毫无迟滞。当下便徐徐引动丹田之气,先行调理受伤的手太阴心经,这路经脉从腋下的“极泉穴”始,沿途而下是“青灵”、“少海”诸穴,一直到手指的“少冲穴”,共是九个穴道。他外号“气盖东南”,内功何等深湛,这时后顾之忧尽除,自己只须勇猛精进即可,不到一柱香的时分,这路经脉便已尽数贯通,脸上的青气也大为消退。
他所受之伤本来并非十分沉重,只是苦于内息无法凝聚,才致沉疴愈深,终于险成大祸,此时附诸在他“气门穴”上的那道阴寒真气正和孟诸野互相牵缠,常无言将自身数十年苦修的内力全力以应,剩余的伤势便不足为患。约莫一个时辰后,他体内的寒气已驱除了小半,面色逐渐由青转白,胸口的内伤也大见好转。
他睁眼看时,却见助己之人竟是一个年轻书生,不由颇为惊讶,又见两个徒儿站立在侧,脸上满是关切之情,一时悲喜交集,道:“岚儿,瑚儿,我……我这可是在哪儿?”他重伤之后经脉久冻,此时神志虽已清楚,说话却是有气无力。
二女见师父张口说话,再也忍耐不住,两人一齐扑到常无言膝前,瑚心眼泪垂落下来,啜泣道:“师父,侬……侬终于醒来了。”常无言见她满面风尘之色,与往昔娇美憨态大为不同,想来这些日子里受了不少辛苦委屈,心中怜伤不已,微笑道:“你们师父这身老骨头,看来一时半会儿是散不了了。”瑚心破泣为笑,道:“师父侬老人家一定长命两百岁。”
常无言泯然一笑,道:“小妮子又来胡说八道,这次你师父能保住这条老命,已是托着老天爷的福气了。”
那道阴寒真气虽然霸道厉害,但只须化去一分,封留在常无言体内的便减去一分,此消彼长,到了此刻孟诸野已将之尽数化去,余下的伤势,则只需常无言自己慢慢运功调理便可。他性命虽已得保,然年纪毕竟老迈,受了这番煎熬,经脉俱已大损,要想尽复旧观,至少须得三数个月的细细调养方可,却非一日之功了。
适才一番运功,孟诸野疲累甚堪,此时收功调息,盘膝而坐。常无言暗道:“这书生年纪轻轻,内功造诣大是不凡,不知是何来历。”问道:“岚儿,瑚儿,这位书生朋友是你们相请来的吗?”
瑚心道:“勿是格,勿是格,我们在庙里遇到谢家阿哥,然后又遇上两个坏人,后来又来个一个小孩子,最后这个书生阿哥就来了,那两个坏人……两个坏人都死了。”她见师父醒来,心情激荡不已,这番话说得太过简略,又是没头没尾,任谁也难以听得明白。
常无言正自一头雾水,不知所云,岚心见师妹夹缠不清,微微一笑,当下缓缓将如何在华山上识得谢慎,后来如何进庙遇敌,又如何得一个孩童相助,到最后受那书生援手之事一一道来,说得虽慢,但条理缜密,讲到凶险之处,只听得常无言又惊又怕,冷汗涔涔,心中连道:“此事当真凶险之极,这一路灾厄不断,幸亏最终无事,却不知是谁要致我东海派于死地。”转头望去,果见谢慎伤倒在旁,便向他点了点头,以示谢意,又对孟诸野道:“多谢孟贤弟大德,今日若非阁下驰以援手,我这条老命固然难保,我两个徒儿的清白更也要毁在那贼子手里了。”他生性孤傲,武林中位望又高,平日里极少对人稍加青睐,今日称得孟诸野一声贤弟,以二人年岁相差之巨,实可说是莫大的赞许了。
孟诸野运息已毕,听得常无言出言道谢,便抱之一笑,道:“常老掌门太过客气,小生虽是读书之人,但自幼便深慕剧孟、虬髯客之行,也知‘君子不爱其躯,赴士之厄困’的道理,何况二位姑娘剑法高明,本也无须小生相助,这区区之事,何足挂齿。”
常无言道:“年轻人居功不傲,那便更是难得,孟贤弟的内功好不高明,再练十年,恐连老夫也难以望其项背了。”这句话倒非是常无言谦称,他自度十年之内,自己要胜过于这书生并不为难,但十年之后,那便确实殊难意料了。
孟诸野笑道:“常老掌门太过抬爱,小生班门弄斧,倒叫大行家见笑了,这点粗陋功夫,实是不值一哂。”
常无言道:“孟贤弟再要谦虚,便是显得伪了。以你这身功夫,放眼当今武林小一辈人物之中,除了嵩山少林寺明信方丈的高足观止大师外,老夫实未再见过第三个了。”
此言一出,却叫人不便再行辩言,否则岂不是说对方眼光有差,那就更是大大的不敬,孟诸野当下笑得一笑,道:“我这点微末本领,岂敢和少林寺的高僧大师相提并论,常老掌门伤势已无大碍,小生尚要云游四处,这便先要告辞了。”
瑚心道:“孟家阿哥,侬不如同我们一道去江南玩一玩罢,那里有趣得很,侬见过那么大的鲨鱼没有?吃过西湖的莲藕脯没有?我房里还养着好几只千年大海龟,哎,出门好些天了,也不知它们过的好勿好?”岚心听得孟诸野这便要走,心中也颇觉失望,低头道:“孟公子,你这番搭救之恩,我们还没报答……”
孟诸野朗笑一声,道:“小生极感各位的盛情,这厢心领实受了,只是我刚从江南游玩而来,现下便要北上一观,咱们这个道路嘛,可谓有些不太相同。”也不容众人再劝,已朝诸人拱了拱手,道:“青山不改,绿水长流,日后或有再见之期,各位多自珍重。”说完左手背后一插,右手摺扇轻摇,向庙外阔步而去,嘴里又清声吟念了起来:“峨峨高门内,蔼蔼皆王侯。自非攀龙客,何为?来游。被褐出阊阖,高步追许由。振衣千仞冈,濯足万里流。”
那书童跟随其后,一起出了庙去,过不多时,那歌吟声便湮没在了暮色之中。庙里的四人各怀心情,默然不语,常无言是摇头低叹,谢慎正自回味他诗中之意,瑚心小嘴嘟囔,心中不甚乐意,岚心却是幽思楚楚,心念往复。
也不知过了多久,瑚心突道:“师父,今朝晚上,我们就睡在这地方吗?”
常无言内力虽复,但蕴蓄在经脉之中的寒气尚未尽除,此刻手足僵硬,实难行走,说道:“今晚便住在这里,明早再想法子赶路。”瑚心道:“今朝总算可以好好吃顿饭了。”这几日里,她和岚心没命价地只顾南行,餐风宿露,确没吃上过一顿安生之饭。
第(2/3)页