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回 身寻梦里江南土-《大明宗师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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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脱欢张口欲道,话到嘴边,却又硬生生给咽了回去,患得患失之态甚是明显,谢慎见他这副神情,心中也不免暗暗生气,思道:“你们既是请我相助,却又不肯信任于我,这是什么道理?”便说道:“脱欢大哥既然有所顾虑,我自不便多问,何况在下武艺低微,本也帮不上你们什么大忙,这就告辞了。”

    白音急道:“哥哥,我看谢慎不象坏人,就说与他听了罢。”脱欢犹有迟疑,喃喃道:“汉人蛮子……哼……汉人……总是不太可靠……昨日……”白音道:“可刚才若不是他这个汉人来救我们,那东西仍免不了要被他们抢去,何况那群人这般可恶,若是被他们擒去,那……那……”后面之话自是在说:自己若被捉去,势必要遭了他们污辱。他兄妹说这几句话时,却是用的蒙古语。

    脱欢不言不语,一个人从西到到东,再从东到西的兜转了几圈,终于说道:“好罢,妹子,你去和他说罢。”白音嫣然一笑,拉住了谢慎手掌,说道:“谢慎,你可别怪我哥哥,我们蒙古人有句俗语,叫作‘来到异乡,就要守口如瓶’,何况昨日我们受人所欺,险些闯了大祸,所以才不得不小心谨慎。”谢慎被她如羊脂一般的小手握住,顿觉浑身一热,老大不自在,又听她语带歉仄,心中之气也登时平了,红着脸道:“原来如此。”

    白音轻轻叹了口气,说道:“其实我们兄妹都是蒙古斡亦剌惕部首领马哈木的儿女,斡亦剌惕部在我们蒙古语里就是‘森林和百姓’的意思,当年成吉思汗曾把他心爱的女儿嫁给了我们部族的先祖,因此我们也都是成吉思汗的后代。”

    谢慎于蒙古之事所知甚少,但成吉思汗的大名却是如雷贯耳,此刻闻知他兄妹二人竟是此人后裔,心中也不禁大为一凛。

    只听白音续道:“成吉思汗把女儿嫁到我们部族之时,曾赐下了一把他用过的匕首作为陪嫁之物,我们斡亦剌惕人便世世代代将它当作是我们部族首领的信物,谁要是拥有了它,谁就可以号令我们部族的子民,后来这把匕首就慢慢传到了我父汗马哈木的手中。有一次,父汗他带兵去攻打我们的世敌鞑靼人时,却被狡猾的鞑靼人害死,临终前他将这把匕首交给了我哥哥,让我哥哥接替大汗之位,将来为他报仇,可是我们那两个叔叔不怀好意,他们觊觎我哥哥的汗位,便想来抢夺信物,自己去做首领。我们那时势力单薄,斗不过他们,就只好来逃到你们中原避难,哥哥他对我说:‘妹子,等我们将来羽毛丰满的时候,便要回到大草原去,再跟我那两个叔叔斗上一斗,只要那件信物仍在我们手中,我们便能打赢他们。’用你们汉人的话说,就是‘留得青山在,不怕没柴烧。’”说到这里,不禁笑了一笑。

    谢慎听她突然说起汉人常用的俗语,也不由笑了出来。

    白音又道:“其实我们来到中原,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,我父汗当年曾经受过你们汉人皇帝的?封,被封作了‘顺宁王’,我父汗死后,我哥哥便沿袭了王位,所以他想去问你们的皇帝借兵,谁知我们的行踪被几个叛徒出卖给了那两个叔叔,他们知道了我哥哥的心思后,害怕终有一天我哥哥会回去找他们报仇,便勾结了你们明朝的一个王爷,叫作‘汉王’,让他派人来抓捕我们兄妹。我们还没见着你们皇帝,便只好又从中原一直逃到江南,一路之上我们杀了不少追兵,可是我们的随从也全部战死牺牲,之后就遇见了刚才那群蓝衣恶人,为首的那个秦老三自称是什么‘铁船帮’中的三当家,行事却十分卑鄙无耻,先用诡计骗了我们坐骑,又想来抢我们的信物,幸好后来遇到了你,不然我和哥哥失了信物,也决不能再活下去了。”说到最后却是真情流露,感激之意甚是显见。

    谢慎当听到“汉王”两字时,不禁想起了西凉三雄等人,又听她提及“铁船帮”三个字,心中更微有一颤,只觉这个名字似乎在哪听过,一时却又想不起来,又见她目光之中凄苦万状,暗忖:“看样子她说得全是实情,原来他兄妹也是苦命之人,比我的遭遇可还惨上了几分,若能相助他们一臂之力,倒也不枉此来江南一趟了。”他心意已决,便说道:“感激之话不必再提,大丈夫男儿汉,路见不平,岂能坐视不理?”

    脱欢听他说得豪气万分,忍不住大声喝彩,拍了拍他肩膀,赞道:“汉人之中,果然也有谢兄弟这等好汉子。”谢慎道:“好人坏人,这世间哪里没有,你那两个叔叔既然要抢夺你的东西,岂不就是坏人,可见你们蒙古人中也并非全是好人。”

    脱欢摸了摸自己脑袋,寻思这番言语果然有些道理,但自他来到中原之后,着实吃了不少苦头,汉人狡猾多诈这一念头已是深深印入脑中,因此一时半会却也无法撼动。

    白音笑道:“谢慎,我们和你只是……是……恩……那个叫作‘萍水相逢’,你竟然也肯为我们的事情出力,可见你定是汉人中的好人。”

    谢慎听她出言赞许自己,倒有些不好意思,微笑道:“其实我本领当真有限得很,比起二位实在大大的不如,说是相帮你们,不过是略微尽些心意罢了。”

    白音道:“我们蒙古人常说‘天不说自高,地不说自厚’,有本领的人总是说自己不成。”说着浅浅一笑,脸颊上露出两个圆圆的酒涡。

    谢慎哭笑不得,心想自己辩也不是,不辩也不是,索性便揭过了不提,当下又问道:“不知你们的坐骑怎生被那秦老三使诡计骗去的?”

    谢慎一提此事,脱欢立时满脸怒意,忿忿说道:“昨晚我和妹子赶到杭州,肚里正感饥饿,便找了家饭铺吃饭,那汉人蛮子……”说着望了一眼谢慎,说道:“对不住了谢慎兄弟,我说惯嘴了,一时改不了口。”顿得一顿,又道:“我们正在饭铺吃饭之时,忽然有个汉子走到我们桌前,邀我们过去同坐。”说到这里,不由气往上冲,拔出了腰间弯刀朝空中虚砍一下。

    谢慎见他这副咬牙切齿的神情,忍不住问道:“那汉子便是秦老三么?”

    脱欢满脸胀得通红,说道:“正是那个恶贼,想来是他见到我和妹子这般穿着,所以便想上来探问我们口气。我们起先也有防备,凡事都只说上半分,后来见他态度十分客气,神情又很是关切,还说道自己是这里当地一个帮会的首脑,我们若有什么事情,尽可找他相助。我和妹子都被猪油蒙了心,只当他是真心实意,便把我们的事情一件一件全都告诉了他,当时他听完之后,也是一副气恼的样子,重重拍了下桌子,说道:‘岂有此理,天下间竟有这种事情,二位贤弟放心,我秦某自当会竭力相助二位。’那时我妹子穿的男装,这恶贼竟也没看出来。我们听他说得如此激愤,更当他真的是条好汉,心里越发敬重。吃完饭后,那恶贼便邀我们去他帮中盘桓数日,我和妹子本就无处着落,见他盛情相邀,自然便应了下来,谁知……谁知……”他连道了几个“谁知”,急愤之下,喉头竟咽住了声。蒙古人虽则声性粗率,却轻易不肯出言骂人,这时脱欢称他作“恶贼”,实已是忿恨之极。

    谢慎心中暗道:“你们一去,自然是中计了。”隔了一会儿,才听脱欢续道:“我们到他帮中之后,那恶贼便领了我们去到客房歇息,说是明天要带我们去见他们大当家,大伙儿共谋大事,我听了之后又是感激不已,没想到我实在太过欢喜,因此半夜里竟是睡不着觉,一个人独自去到外边花园里走动走动,幸蒙老天垂佑,这么一走动,竟叫我听到了有人正在悄悄说话,我心想这么晚了,不知是谁有那么空的闲情,便偷偷寻了过去,只见月光之下,正有两个人躲在树下,我只道是有人要来作偷鸡摸狗的勾当,便悄悄藏在树后,探听他们到底说些什么,当时我一心只想着要好好报答一番那恶贼的恩情,却听一人问道:‘咱们什么时候动手?’我心想:‘果然是两个窃贼。’正想出手打发,又听另一人说道:‘三当家吩咐了,过了五更天便就动手,这次事情如若办妥,自有重重的赏赐。’前一人又道:‘那是自然,听说汉王已许了咱们三位当家重诺,只要事情一成,全部封做大官,咱们兄弟以后也就跟着发达啦。’另一人笑了几声,忽然打个手势,说道:‘你小声点,莫要给那两人听到了。’我听到这里,顿时浑身冷汗,心想那三当家自然就是秦老三了,而他竟和汉王是一路的,那还能有什么好事,我当即便奔回房去,叫醒了妹子,打算要连夜出逃,若是等到天亮,那就势必来不及了。谁知那个恶贼早就在我们坐骑的饲料里喂了泻药,我们的马匹跑了半里便都摔倒在地,跑不动啦,只见后面火光冲天,那恶贼已是带人追了出来,他们人数太多,我们斗是斗他们不过的,只好一路奔逃,这么逃了一夜,终于还是被他们追上,后来的事情,谢兄弟你也全都知道了。”

    他华语不如白音说得流利,这时心情激荡,更不免说得干拗晦涩,但一番大意总叫人听了个明白,谢慎想了片刻,说道:“脱欢大哥,那你现下有何打算?”他已决意要为二人出力,但他书读的虽多,说到智谋计策却是一窍不通。

    脱欢道:“我心中虽已有个主意,可如果只有我和妹子两人,这事仍旧万难办成,现在有谢兄弟你相助我们,事情定能成功。”当下三人围坐到树下,听脱欢说道:“其实这主意说出来也不怎么高明,我和妹子的这身蒙古服饰,别人一眼就能认出,猜想那时秦老三也正是因此缘故,才会过来试探我们,所以我想先请谢兄弟为我们兄妹二人去街上买些汉人衣物,若是由我兄妹二人去买,只怕那恶贼的耳目众多,不免露出了马脚。”

    谢慎点头称是,只觉他说话之间颇有见地,倒非是个鲁莽之辈。其实脱欢自十三岁起便跟着父亲征战大漠,才略智计在蒙古人中,实已算得上是第一流的人才,只是蒙古民风甚淳,平日所处的又尽是些爽直质朴之辈,是以来到中原后多历磨难,此时心气凝定,见识谈吐自是高人一筹。只听他又道:“谢兄弟置买完后,我和妹子便换上这些汉人衣物,咱们今夜便去夺回马匹。”

    谢慎和白音不约而同地惊道:“今夜?”

    脱欢点了点头,道:“正是今夜,那群恶贼料定了我们会往别处逃去,决想不到我们竟会自寻死路,找上门去。况且昨夜这么一闹,那群恶贼必然都没睡好,我猜想他们今晚个个都睡得如同死猪一般,所以正是我们下手的最好时机。”

    谢慎和白音均想这个主意太过大胆,脸上都有惊疑之色。

    脱欢眉头一皱,说道:“今夜不去,日后他们防备一严,只怕就再也没有下的机会了,谢慎兄弟,你是男儿汉,大丈夫,去或不去,一言而决罢。”

    未等谢慎答话,白音已然叫道:“去,我们蒙古人把马儿看作亲人一般,现在亲人被抓,怎能不去救回。”转头又朝谢慎望去。

    谢慎听她这么一说,又见她目光如水,深蕴切意,不禁想:“白音姑娘倒是个情种儿,倘若是我那‘马兄’被人抓去,我会不会去救?”他如此一问自己,立时胸口热血腾起,扑地一下跳了起来,大声说道:“去,自然要去!”

    脱欢、白音俱是大喜,挽住了谢慎臂膀,重重地拍了两下,却不再说些感激之话。

    脱欢从怀中摸出一条金叶子,交到谢慎手中,说道:“谢慎兄弟,你快去快回,我们在这等你回来。”

    谢慎道了声:“好。”牵过那匹黄马,翻身一跃,便往市镇上驰去。

    白音赞道:“这匹黄马好不神俊,可一点儿也不比我们大草原上的马儿差。”两人待他去远,便又席地而坐,尽拣些没要紧的话来说。

    等了约莫一个时辰,却仍不见谢慎回来,脱欢不免焦急起来,道:“莫不是他拿了我们钱财,竟自跑了罢。”白音道:“我瞧谢慎光明正大,决不是无信小人。”口气甚是坚定。

    脱欢“哼”了一声,似有不信,道:“汉人蛮子,未必可信。”白音还待反驳,却听远处有“得得得得”的马蹄之声响起,她心中一喜,欢声道:“定是谢慎回来啦。”兄妹俩各自起身,果见一人纵马而来,肩上还扛着一堆衣物,正是谢慎。

    白音看了脱欢一眼,笑道:“我说谢慎一定会回来的罢。”

    脱欢陪笑了几声,歉声道:“说到瞧人的眼光,我远不及妹子了。”白音心头喜悦,却不说话。

    谢慎驰到二人跟前,止缰勒马,跳了下来,将那一干衣服饰物交到脱欢手中,说道:“两位抱歉,我也是初到江南,连东西南北都分不大清楚,问了好些个人,这才找到一家铺子,买了这些衣服,也不知合不合身。”

    谢慎将衣物替他兄妹二人分好,白音自寻了个没人的地处去换衣饰,各自忙碌些时分,待到脱欢换完衣服,仍是不见白音出来,谢慎正感纳闷,忽觉背上被人拍了一拍,跟着鼻中闻得一股淡淡幽香,转头看时,不由惊得呆了,只见眼前一个少女明艳似霞,绿衫如画,却不是白音是谁?先前她衣服脏乱,已是难掩清丽容颜,此刻换上了汉家女子的衣衫,更显得秀美绝伦,活脱脱便是一个汉人佳丽。

    白音见到谢慎发呆的模样,不禁扑哧一笑,道:“谢慎,你在瞧什么?”

    谢慎回过神来,脸上却不由一红,说道:“没什么,只是不曾想到白音姑娘长得和我们汉人的女子如此相像。”

    白音又是微微一笑,说道:“那你瞧是我好看些呢,还是那两个汉人妹子好看些?”那“两个汉人妹子”自是指的岚心和瑚心,她性子豪迈,爽朗率真,想到什么便脱口说了出来。

    这番问话却叫谢慎好生难答,登时窘得耳根子也通红,别过头去默然不语,心里却在思量:“三个姑娘各有各的好处,说起来倒是白音姑娘和瑚心姑娘的性子最像,一个天真无邪,一个率直开朗,又都是一般的出言无忌。”忽然想到自己怎么尽往这些东西上花费心思,暗骂自己太过无聊,轻轻打了自己两下耳光。

    白音见他这般古怪举动,一时不解,却听脱欢说道:“妹子,谢慎兄弟,咱们先去那铁船帮左近找间客栈住下,待到夜色升起,便就动手。”

    谢慎、白音一齐称善,当下三人牵马阔步,往杭州城里走去。

    注:所谓斡亦剌惕部,亦即是后世所称“瓦剌”,其时瓦剌初兴,马哈木为其部首领,但并未称汗,小说中称其为汗,乃是为使读者读来易懂,此人及他两个兄弟都曾被永乐皇帝封王,故事里的人物与正史上有些出入,读者自不必当真^_^\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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